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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事老李,朝鮮族,年近60,乾瘦,矮小,不苟言笑。他的家鄉在吉林通化農村,和妻子有一雙兒女。10多前,女兒來韓國打工、成家,後搬來濟州。幾年前,老李和妻兒也來到韓國打工,先是在水原地區,他給韓國人幹農活,妻子在泡菜廠打工,兒子在建築工地打工。後來,老李隻身來濟州投奔女兒,尋找工作機會。他先後在島上養豬場、養雞場和養魚場幹過,去年夏天,他應聘來到牧場,比我早去一個月。

老李文化水準有限,只上到初中,吃住在牧場,工作類似雜工,什麼都得幹,韓國同事隨時叫他隨時就得到。首先鹿場完全由他打理。我們上班時間是8點半,他早上7點半就得開始鹿場中工作,喂鹿飼料、清理糞便等等,大約一個小時。然後趕來馬場這邊參與我們的日常工作。除了照顧七八十匹馬兒飲食外,馬場日常工作重心是為遊客提供馬匹騎乘。騎乘服務分三種:1公里、2.5公里和50分鐘。我的韓語不怎麼樣,只負責1公里短程帶馬牽馬服務,不需太多講解介紹,馬兒也無需奔跑;2.5公里和50分鐘兩種服務,需要基本騎乘要領介紹,中途馬兒奔跑過程中,需要語言指令騎乘者控制馬兒方向,需要由韓國同事負責。老李作為雜工,只要有需要,得參與任何一項騎乘服務。這樣一來,我和韓國同事們,因分工不同都有休息時段,老李則馬不停蹄!下午四點多,他要再去鹿場添水加料。

雖然語言沒有障礙,但老李不怎麼和韓國同事們交談,有交流似乎也僅限於工作,一般是韓國人招呼他做什麼,他就回答“是”。我知道他心裏對韓國人有懼怕,從來不敢發出質疑,更別說回絕。我的韓國同事們大多馬工出身,英文不怎麼樣,平時需要老李在我們中間充當翻譯,而一旦遇到我和韓國同事發生爭吵,老李躲到一邊,不再翻譯。我指責他太軟弱,對韓國人俯首貼耳,所以韓國人才這麼欺負他,我說他像個“奴隸”。他眼睛直勾勾盯著一旁,一聲不吱。

只有當老李單獨和我一起時,他才放鬆,話匣子也敞得開。老李說自己同堡子(村)同齡人、同學比他早十幾年都來韓國打工,都賺到錢啦,後來都離婚啦,到現在不是有病在身,就是已經死了。

“來韓國打工的,沒有不離婚的!家家都離婚!我那四十多個初中同學個個都離婚了,不分男女!”

“有幾個同學,來韓國早的,都賺了不少錢,後來都他媽賭博,輸的跟家裏沒聯繫,現在死活都不知道”。

“我這耳頭一到冬天就凍,有一年冬天我過生日,請同學一起過,喝多了,吃完飯,出了飯店,又找飯店繼續喝。半夜找不著家了,酒勁兒上來在外面睡著了,下半夜被家裏人找到抬回家的,把耳頭凍壞了。現在一想,萬幸啊!我他媽沒被凍死啊!”

“頭十來年,我們那兒都來韓國打工,各個兒(自己)辦不了簽證,通過仲介給辦,一個人收5萬(人民幣)。我那同堡子的兩口子,把房子抵押給銀行,貸款給仲介來打工,兩人交了10萬(人民幣)。結果到韓國,一下飛機,仲介沒去接,仲介他媽跑了,把他們給騙啦。兩口子根本呆不下去,回中國後兩人上吊自殺啦!”

“現在再來韓國打工都是傻×,韓國經濟不行啦,韓國人自己都沒錢賺。頭十幾年來打工的,都賺著錢啦,現在再來都是傻×,哪有錢賺?嗨,我就是傻×!”

“韓國豬肉太貴啦,休息那天我和女兒到飯店烤豬肉,一盤兒豬肉大約2斤,要28(韓幣,大約160元人民幣吧),太貴啦!中國最好的豬肉一斤才18(元人民幣)”。

“早上我看見兩隻鴿子在門外,肥地他媽德耳德耳地!你說那玩兒硬有人養嗎?能逮著不?逮著烤嘍,下酒肯定德耳德耳地!”

“濟州島有一家做豆腐的,我女兒帶我去吃的,太德耳啦!”

“韓國飯店太他媽摳!我和女兒、女婿、他們朋友一共6個人,吃了多10萬(韓幣),連盤餃子都不送,太他媽摳!我二妹妹在瀋陽蘇家屯開泡菜商店,我們總在蘇家屯吃飯,老闆給的菜量大,又打折。嗨,韓國人太他媽摳!

“現在身體不行了,腰酸腿疼的。三十多歲那時候,幹農活兒跟玩兒似的。同堡子的蓋房子,大家互相幫助蓋,管酒管飯就行。上山伐木頭做房梁,那麼粗的木頭,砍倒,兩人一根抬回來,我們跟玩兒似的”。

“喂點兒飼料,鹿老他媽蹶嘍,真沒整啦。你說老闆他爹養這麼多鹿有個屁用,天天喂飼料得了錢了,每年也就賣點兒鹿茸。那天牧場長說,成年的大鹿一隻最多只賣一百萬(韓幣)。你說老闆他爹養這麼多鹿,他怎麼想的?”

“你說鹿肉好吃嗎?公鹿叫喚跟牛似的,肉跟牛肉一樣嗎?母鹿長得像羊,肉可能像羊肉吧”。

…… ……

我平時總和老李閒聊,聽他沒完沒了的嘮叨,因為也沒別的選擇。雖然嘴上常常安慰老李,我在骨子裏其實看不上他,覺得他太沒骨氣,對韓國人太俯首貼耳,常常使我連帶跟著受“欺負”;文化又低,整天車軲轆話沒完沒了,對什麼都抱怨。他在這裏只是一個“雜工”而已。在濟州島,有成千上萬來自越南、尼泊爾、菲律賓和中國的雜工,從事著又髒又累的di-duan工作。我曾嘗試向老李傳福音,他完全聽不進去。

馬兒也會“看人下菜碟兒”,尤其是高大的壯馬,馬工如果力氣不夠或者內心害怕,往往被它們欺負。老李害怕靠近壯馬,因為在喂飼料時被壯馬撞倒過兩次。其中一次是被我的“未來”撞飛,腿傷痛了一個多月。牧場晚上只有老李一個人住宿,他抱怨馬兒們常常在他宿舍外面轉悠、翻東西找吃的,響動讓本來失眠的他更睡不好。他告訴我,有天夜裏他出來小便,面前卻安靜地立著兩匹大馬,嚇死他了,差點兒尿褲子裏……“這些×馬夜裏瞎轉悠什麼?應該給它們都料理嘍!下酒兒肯定德耳德耳地!”

前天濟州大雨,山裏牧場風雨更大,沒什麼生意,大家都不忙。下午我和韓國同事們一起在溫暖的廚房喝咖啡,他們閒聊,我上網看新聞。老李不知在什麼地方。四點半左右,透過廚房窗戶,我看見老李一個人披著雨衣從倉庫出來,向鹿場走去,那是他下午照料鹿的時間。風吹得他搖搖晃晃,顯得身子尤其瘦小單薄。突然有話語臨到我,“為何你不能放下自己、敞開心扉接納他呢?”淚水一下子湧出來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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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Andrew Li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