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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島上64萬居民中,有大約1萬中國人,這個數字是去年一位元在政府部門工作的韓國朋友告訴我的,是指政府登錄在案、持有合法簽證的中國人,包括留學生、投資移民家庭、公司或者企業雇員等等。然而島上還有大約45萬中國人不包括在這64萬居民中,他們是非法居留者,一旦被員警發現,是要立即遣送回中國的。而他們冒險滯留這裏的原因,只有一個——賺錢! 

根據海關出入境記錄,濟州政府當然知道有45萬中國人非法滯留在這裏。濟州人日常生活中常常能遇到中國的非法打工者,比如在餐館用餐的時候,或者在路邊建築工地。政府和本地人對此基本抱著熟視無睹、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,主要原因是他們幾乎都從事“苦力”工作,他們在社會的最底層,例如在飯店餐館的後廚深處,在建築工地裏……濟州需要他們——從事著最髒累的工作,拿著比韓國法定最低工資還要低的工資,沒有法定休息日;如果老闆不仁義,他們往往拿不到工資,由於沒有合法身份,自感申訴無門。 

20174月中旬,我隱瞞自己的合法身份,通過一位Z姓中國人介紹,以非法滯留者的身份進入一家餐館打工和實地調查。

 

關於黑仲介 

Z先生是中國朝鮮族,有合法身份,來濟州已經有20年,目前日常工作是負責一家大型超市的紙箱回收,兼職從事黑仲介工作。黑仲介一般由中韓兩邊的人合作,韓國人利用自己人脈收集用人單位的資訊,中國人聯繫找工作的中國人。我說它是黑仲介,因為它專門針對沒有合法身份的中國人。實際上,韓國的用人單位都知道這些情況,就為了雇用這樣的中國人,為了接下來苛刻對待他們。一些國內的勞務輸出部門,實際上也充當了黑仲介,這是我在後面遇到的。 

我與Z先生在電話中達成口頭意向後,他根據近期用人資訊帶我來到了一家餐館,與老闆面談,我的具體工作是洗碗,從下午5點到第二天淩晨5點,共12個小時,每月可以休息兩天(事先提申請),月薪150萬韓元,大約9千人民幣。請注意,按照韓國法律,這樣的工作時長、薪資水準肯定都是違法的,基本可以看作“奴工”待遇了。我表示沒有異議,當天下午我就上班洗碗。在回家做準備的路上,Z先生向我索要了30萬韓元(約1800人民幣)的仲介費,還勉勵我要好好珍惜機會、爭取以後加薪等等。事後我瞭解到,30萬韓元,10萬給中方仲介者,20萬給韓方仲介者, 濟州島黑仲介大體都如此運作。

 

投入第一天工作 

當天下午5點我投入洗碗的工作中。這家餐館是韓式自助餐,大約30張餐桌,價格便宜,客流量大,餐具使用量也非常大。韓國餐館都有洗碗和消毒機器,但事先需要人工先清洗,在方形提籃中碼好,再搬到洗碗機中自動清洗,洗好後再按照餐具指定位置碼好、擺放整齊。 

韓餐中有一道叫“石鍋拌飯”,石鍋連同底下託盤,尺寸小一些有45斤,大的一般有67斤,連刷洗再搬運,幾個小時下來,我估計相當於去一次健身房的運動量。 

筷子也比較給力。韓國人用鋼筷子,一個小時左右能撤下來一大盆,大約20公斤。洗的時候,雙手要把這個盆顛起來,前後反復搖晃,有點像顛簸箕,需要相當的腰腹力量。 

韓餐有著各種形狀的白色碗和碟子,每個客人一般能使用510個。韓餐的各種調料和紅辣醬粘在碗碟上,或者有時糖漿把多個碟子粘在一起,清洗起來真不容易。 

傍晚6點以後顧客明顯增多,餐具一波一波往下撤、堆到我這裏,我一直沒動窩兒,直到10點以後,客人才開始減少。這時自己突然感覺膀胱發脹,原來5個多小時一直沒時間上廁所,趕緊去廁所。回來又感覺肚子好餓,原來一直沒顧上吃晚飯,又抓緊時間去吃口飯。 

11點以後的客人,基本是喝酒聊天的,一般保持在78桌,中間有一些韓國大學生。因為餐館價格便宜,這些大學生在晚上外出時,約在這裏吃宵夜、喝酒。 

直到深夜1點以後,客人基本保持在23桌,這時我可以坐下了休息一會兒,和中國同事聊天或者看看手機什麼的。 

最後一桌客人肯定坐到淩晨5點前。我是在5點左右離開餐館回家。

 

對工時和薪酬的感受 

如此大勞動量,每月工作2829天,每天12個小時,工資是150萬韓元,低到什麼程度呢?每小時只有43104464韓元,約合不到27塊人民幣,此外沒有任何保險。後來我問過韓國人對此的看法,他們說,那老闆一定瘋了!韓國法定的最低薪酬是多少呢?兼職工作一般在每小時70007500韓元(約和4245元人民幣)。低於這個標準的,韓國人一般就不會幹了。我覺得,餐館中的韓國員工,沒有人低於這個標準,當然也沒有人一個月只允許休息兩天。

 

●中國雇員 

這家餐館中,連我在內共有4名中國雇員,是最底層的組成。 

Y,男性,45歲,來自長春,高個子,精瘦,挺有力量,兩大桶泔水一拎就走起。他通過國內的勞務輸出仲介,找到這份工作。此前,他同樣通過勞務輸出,作為建築工人去日本工作了3年。他說非常好,日本人和藹,他們一行20多人,工作時間嚴格限定每天8小時,一般不會超時,一旦超時工資加倍。在日本工地,大件物件搬運一般都用鏟車,小型鏟車可以開進室內搬運,和中國工地不同,大件搬運一般不用人伸手。週末,公司派專車拉上中國雇員到附近的商業區或者旅遊區逛逛。他認為,中日韓三國,日本最有人性,最尊重人。 

我問他這個餐館老闆怎麼樣,他告訴我,這次,他本來有三個月的簽證,來這個餐館後應該儘快給他辦理務工登錄證,然而老闆一直拖延他。一直到我離開,他的登錄證也沒給辦。同時,老闆拖延付給他工資,說等他的登錄證辦下來,他就可以在銀行開戶了,到時候把幾個月的工資一併付給他。誰信這鬼話呢?工作是國內仲介介紹的,小Y於他們聯繫,說明自己在這邊的情況,仲介說幫他催辦證,也要他再耐心等等看。我覺得那些仲介不具體考察韓國用人單位,只顧收仲介費用,不顧雇員的利益保障。 

D,男性,42歲,來自西安,個子不高,非常敦實。在老家他最早做盒飯送給工地,時間長了,與一些建築商建立了私人關係,他們要他給工地送原料。他說那幾年最美!根本無需出門,一切用電話都搞定。工地需要什麼來電話告訴他,他再通知原料供應商送貨,他是中間商,一年有將近百萬的收入。我問他,那為什麼要來濟州打這份工。小D說,後來閑得慌,開始玩手機遊戲,玩賭博遊戲,時間不長,幾百萬都賭進去了。在老家,如今建築工地也不像那幾年好賺了。去年一年他閑在家裏什麼也沒幹,朋友間吃吃喝喝,結果一年下來也花了他15萬多。老婆非常生氣,他也覺得羞愧,後來乾脆通過黑仲介春節後過來濟州。說好每月150萬韓元,已經幹了兩個多月了,老闆一分錢還沒給開。他倒有耐心,看看再說,至少管吃住,也避開了家裏那些吃喝朋友,就算為家裏省錢了。 

D有一個兒子,20多了,快到交女朋友和結婚的年齡。小D希望在濟州苦幾年,把兒子結婚的費用帶回去。我說如果這個老闆一直不給工資怎麼辦,他說等熬過夏天,天氣涼爽了,他去工地幹幹,據說工地一些工種工資高,有的按天結算,有的按星期。說著,他拿出手機,找出一張照片給我看:那是他出發前,一家人在西安機場照的,他太太很安靜,兒子個頭比他高一些。 

D現在是我的好朋友,我們保持微信聯繫。我送了《聖經》給他, 他告訴我, 下班回宿舍就趕緊睡覺, 再一睜眼, 又到上班時間, 根本沒時間看。 

L是我們四個人中唯一女性,30出頭,來自江蘇連雲港,女漢子。我們聊天不多,只知道她和老公三年前一起來濟州,都沒有合法身份。老公在工地打工,她在餐館打工。她常常抱怨韓國人待她不公平。她有兩個女兒,都在國內由四位老人輪流照顧。她希望“5·1”前後結束這份工,三年實在太累心,想早日回家了。

 

●韓國雇員 

管理整個廚房的是廚房大娘,60多歲,地位僅次於餐館老闆。廚房大娘從事餐飲行業許多年,在廚房這個領域,是老領導和老油條,沒有什麼能瞞過她的眼睛。一般情況下對中國人還可以;但是忙起來的時候,她就沒什麼耐心,直接對中國人喊叫。他們一般記不住名字, 只喊姓。餐館行業的廚房文化,一個字——大喊大叫, 不算野蠻,上級罵下級更是家常。廚房大師傅以粗話髒話為權力象徵,在濟州尤其如此。我知道不挨駡的唯一辦法,就是低頭趕緊幹活,雙手不停洗刷,雙腳踩上風火輪。如果你幹得賣力氣,韓國人會看在眼裏,廚房大娘會給獎勵——親手開小灶做好吃的,給你端過來,也不說話。這時你心裏就明白,"噢,大娘表揚我了" 

老闆身邊總有狠角,這裏的狠角是切生魚片的師傅,戴著眼鏡,那三個中國人稱呼他為“眼鏡”。我說這稱呼不好,因為我也戴眼鏡。小D大聲回我:“此眼鏡非彼眼鏡也!你是‘好眼鏡’,他是‘壞眼鏡’。”“眼鏡”招呼中國雇員從來不喊姓,直接“唉——,唉——”地喊,他能說一些英文,但叫我的時候從來不用英文,擺擺手,“唉——,唉——”地喊,太無禮了。後半夜,韓國員工都下班,他帶著我們四個中國人繼續工作到淩晨5點。他們三人都怕他,小Y和小L總在拍他馬屁,以此減輕他對自己的壓迫。 

他常常訓斥小D。我上班的第二天,小D就被他大大訓斥。韓國餐館一般不讓吸煙,有吸煙的顧客, 飯吃到一半,出去吸煙了。語言不通,又沒人叮囑小D,結果小D手勤快把人家的桌子收拾得乾乾淨淨。人家回來免不了抱怨。“眼睛”把小D叫到後廚,大喊大叫,就差動手揍了, 我在不遠處洗碗,怒火在心中燒起來了。我又忍了他一天,到第三天,我告訴他,我的名字是Liutao,不是“唉——,唉——”!他沒說話。淩晨5點該下班了,他招呼我們剝大蒜,還是“唉——,唉——”地喊我,我實在沒忍住,當著大家的面,朝他樹起了右手中指,然後徑直回家。從這天開始,“眼睛”在我面前慫了。 

小李,韓餐助理,40歲,一個月前從大田來這餐館。他是非常善良的韓國人,對中國人友善,常常幫助我們。他英文很棒,我很好奇,問他在哪里學習英文。他告訴我想去多倫多開餐館。我問為什麼呢?他說,他的大學專業是法律,他本來從事律師行業,但許多年前在首爾,他遇到了一個在那裏旅遊的韓裔加拿大女士,來自多倫多。他們從此相識,直到有一天需要面對那個最讓人心動的問題。小李知道自己的女友不太可能搬來韓國,而多倫多也不需要韓國律師!他聽說多倫多有許多韓裔,因此決定轉行從事餐飲工作,這樣自己搬去那裏可以生活下去。

 

噢,偉大的愛情!

你總是那麼迷人,那麼有力!

你在哪里,

戀愛中的人也跟隨你到那裏。

噢,為了所愛的人,

我們總是一聲不響地擺上。

 

不久,小李轉到另外一家日本料理餐館,學習製作日本料理,繼續為自己的多倫多之行做著準備。他如今成為我的好友,我和Amy在閒暇時間請他喝茶、聊耶穌基督。他的三姐是大田的基督徒,很快他也信了,我們送了一本精美的韓英雙語《聖經》給他。 

小李開始了信仰和教會生活。 

希京,43歲,女招待,小時工,每天工作下午5點至晚上10點。她一直未婚,從事過保險等行業。她對中國人也很友善,忙碌的時候常常幫助我們,又常常悄悄告訴我們“休息一下吧!”有客人買了單又未打開的可樂聽,收拾餐具的時候她會拿過來,打開分給我們喝。 

美真,48歲,領班招待,這家餐館的老員工,每天工作下午5點到淩晨3點。她有兩個孩子,一個男孩,一個女兒。女兒去年剛剛出嫁。我問她“那你的先生呢?”她用手指向天空,“已經在上面了!” 

噢,真是不容易的母親。 

最後說說老闆,50歲,高個子,精瘦,不怎麼說話。後來小李告訴我,老闆在整個餐館安裝了12個監控。晚上他進入二樓他的小休息室,打開監控螢幕,注視著工作中的大家每個人! 

一個神經病人。 

餐館工作始終處於高壓狀態,無論是韓國還是中國人,後廚更是如此。一旦忙碌,廚房大娘、“眼鏡”就開始對中國人喊叫,指使大家做這做那,喊聲讓人心煩。我只好低頭專心刷碗,這些喊叫似乎與我無關,人格暫時自我保護著。其實心裏一直在忍,等待著喊到我頭上,自己如何應對。這一天終於到來。

 

衝突 

工作的第10天,下午5點剛到崗位,我像往常一樣換好雨靴、穿上連體大圍裙,剛開始刷碗,領班美真急忙過來,拉著我去冷庫。我以為要我幫忙抬蔬菜,這個時間段剛好是她和小L配備蔬菜的時段。韓餐沒有炒菜,需要提前用小籃配備好生菜、蘇子葉、青椒什麼的,供客人自由選取來蘸醬吃。等我幫美真把各樣蔬菜從冷庫抬到廚房,她解釋著如何配菜,我才明白這是臨時給我的工作。原來那天小L串休,沒人幫美真配蔬菜。好吧,那我就幫她幹一會兒。那天客人上來的早,沒人刷碗,餐具很快就堆過來,廚房大娘過來看了兩次,雖然沒說什麼,那眼神在抱怨我啦。沒辦法,放下手中的菜,轉身去那邊刷碗。然後美真過來取配菜,看到我又去刷碗,心裏也抱怨我。長期在壓力下,大家心裏始終都不順,隨時可能爆發。我感覺自己也快繃不住了。 

只是這時,美真做了不應該的。 

我在刷碗的時候一直開著熱水,前面說了,撤下來的餐具數量大、很難刷乾淨,所以一直開著熱水,邊沖邊刷。其實這10天一直都這樣做,美真和別的韓國人看在眼裏,也沒多說什麼。只是今天這時,美真過來關掉了我的熱水,她說一直這麼開著,浪費水電不說,鍋爐也承受不了!這就讓我不舒服了,她是用熱水說配菜的事兒呢吧。我告訴她,等刷過這波兒再幫她弄配菜。她走後,我把熱水開著,接著刷碗。幾分鐘後,她回來,看到這一切,馬上伸手關掉熱水、對著我喊起來,其中抱怨了一句“這些中國人真讓人受不了!” 

我摘下膠皮手套,扔在池子裏,用中文對她喊:“唉——唉——,你來洗給我看看!你告訴我——又省水又省電又省鍋爐的洗碗辦法!”美真沒想到我會沖她嚷嚷,此前沒有中國人敢這麼頂撞他們。她轉身去找老闆。不一會兒,老闆過來,用韓文問我怎麼不服從。我用英文告訴他,我的本職工作是刷碗,在不影響本職工作前提下,可以幫助美真配菜;一旦影響了本職工作,我就不能幫她,因為餐具都堆在那裏,客人用什麼吃飯啊? 還有,我希望美真能當大家的面為我展示一下“三省”的刷碗方法,讓我這個中國人開開眼!我也豁出去了,反正已經決定翻臉,一不做二不休吧。 

老闆沒再說什麼,大家就都散了,我繼續開著熱水刷碗,一晚無事。

 

第二天 

下午上班,我剛到餐館休息室,還沒等換雨靴,老闆走過來告訴我不用再幹了!我給仲介老Z打電話,老Z說“你昨天頂撞人家,人家不讓你幹了。”我問那工作怎麼結算,老Z說你等著吧。這個可不成,放下電話,我連比劃帶解釋,問老闆——我的工資怎麼辦,他不說話,裝沒聽懂吧。我拿出身份登錄證給他看,告訴他我不是黑工,如果不結工資,現在就報警。當我說到policeman,感覺他完全領悟了。他告訴我稍等、轉身出去,不一會兒回來把50萬韓元擺開在我面前的桌子上,然後拿出手機拍了照片——防止我將來訛詐他! 

10天的餐館打工——我在韓國第一份工作,就此結束,每天12個小時幾乎不停頓的幹活,只有50萬韓元。

 

仲介費的處置 

回家後我打電話給仲介老Z,告訴他在這種情況下,不能付仲介費給他。他說不可能,“是你頂撞人家、被人家辭退的,和我們仲介沒有一點兒關係!”我告訴老Z,我有合法身份,我太太是韓國人,如果不退仲介費,我們請員警和他談。他說要和韓國仲介商量然後回覆我們。幾分鐘後他來電話,約在一家大超市附近的街心花園面談,要我帶上Amy 

Z把韓國仲介也帶來了,30多歲,胖胖的。大家見面後,他們聽出Amy的口音是地道韓國人,就沒再費口舌,把30萬韓元的仲介費退回給我們。

 

後記 

英文裏有一個詞叫Coolie, 翻成中文就是“苦力”。它實際是中文“苦力”這個詞的英文翻譯,指一百幾十年前背井離鄉、飄洋過海討生命的中國人。這島上仍有45萬中國人,濟州的碧海青山,確實美妙,然而不屬於他們;他們作為黑工,生活在廚房裏、工地上、農田裏乃至牧場上……家鄉但凡有公平,何苦來這裏?家鄉但凡有出路,何苦來這裏?這是一百幾十年前先祖們生活的延續,他們生活在另一個濟州、遊人注意不到的濟州。 

10天裏,我雙腳大腳趾被雨靴捂得發黑,至今仍未完全褪色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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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Andrew Li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